对话“高学历流浪汉”刘彦弘:常年街头“流动”教英语,留胡须模仿托尔斯泰,当年同学已是教授
又一位“流浪大师”火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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路人看到他的时候,一下就想起了“流浪大师”沈巍。5月初,他被衡水大营镇的主播发现的时候,就睡在马路中间,白天支起一块小黑板,上面写着他们看不懂的英语,据说,黑板的主人拥有研究生学历。
一开始,流浪汉无人理会,一位经营超市的主播,拍下他用扁担挑着行李走路的视频,流量不知怎么就起来了。越来越多的人成为主播,把直播镜头对准这个蓬头垢面而谈吐不凡的大叔;越来越多的孩子成为他的学生,他操着一口不掺杂乡音的普通话,念着发音标准的英语词句。
6月13日,上游新闻(报料邮箱:cnshangyou@163.com)记者见到他的时候,他在靠近山东德州的另一个河北小镇落脚。
流浪汉穿着长袖长裤,呆坐在树下,树荫挡住了河北连日来的酷热,面前是一路追随他几十公里的几位主播。苍蝇围着他转,不说话时1米6左右单薄的身子缩成一团,显得有些垂头丧气。一跟人对话,眼里就来了精神,他边扇着主播送的蒲扇,边告诉记者,他叫刘彦弘,生于1964年,祖籍河南新乡,以前在技校当过英语老师。
“我本来是个教书的,叫刘老师,你们非得叫我大师。”面对周围对他“为人师表”形象的质疑,他有些许不悦,说自己带了洗衣服的肥皂,裤子是早上刚换的,头发倒是二十多年没剪过了,“这种形象我主要参考托尔斯泰等名人。”
言语间,他坚称自己“是在流动,不是流浪”。他自然地聊起有些年代感的词汇,“吉米多维奇”“自然辩证法”,回避不喜欢的话题时思路清晰,回答颇有哲学意味。当记者追问他到底来自哪里,和家人关系如何,他总能巧妙岔开话题。
换了地方,一整天只有一两个住在附近的学生,被家长带着,抱着好奇来找他补课。那块黑板还放在一旁,一面写着英语单词解释,一面打着招生广告:湖北水电工程学院bachelor(学士)毕业,河南科技大学master(硕士)结业,辅导中小学英语,小学5元/小时,初中10元/小时,高中15元/小时。主播们告诉记者,“这人很正直的,该给五块你给十块,他绝对不要,非得找给你五块。”
▲刘彦弘靠在树边休息,离开大营镇后,学生寥寥无几。 摄影/上游新闻记者 张锦
记者从刘彦弘研究生室友处核实到,刘彦弘本科就读于葛洲坝水电工程学院,毗邻三峡大坝,当时是国家电力公司所属的全国重点院校,后与其他大学合并,现为武汉水利电力大学;他于1987年在洛阳工学院(现河南科技大学)机设系读研3年,学校当时隶属于国家机械工业部。
刘彦弘的表弟告诉记者,刘彦弘的老家在湖北的一个县城,父母都是医务工作者,他有一个妹妹十几岁就因病去世了,他很喜欢这个妹妹,“可能也是埋了一点伏笔,造成他对他父亲有一点恨意。”刘彦弘的表弟记得,刘在外求学后,求知的欲望非常强烈,家里人给他介绍女朋友,他却说,“我还不想这么早谈女朋友,我想去读书。”
“我哥曾经是家族里所有小辈的榜样。”表弟发现,刘彦弘在研究生毕业后性情大变,判若两人,总是把自己关在家里面,家用电器有什么拆什么,连自行车轴承都一点点拆卸下来,后来他和父亲大闹了一场,从此二人水火不容。
他的表弟还提到,刘彦弘的母亲在90年代过世了,上一次见到刘彦弘还是二十多年前,“当时他来我们家住了几天,衣领都是油垢,把一双白球鞋穿成黑色,整个人没有锐气了,后来偷偷从我家走了,怎么都找不到。”
记者多方核实到,2020年底,刘彦弘曾接受过河北邢台一家救助站的救助,转送到湖北老家,在福利院住了3个多月。当地一家救助站的人员告诉记者,刘彦弘在福利院里很另类,不吃食堂做的饭,就在房间自己煮饭,睡在地上,也不配合管理,穿着一件过冬的棉袄一直没有换过。“他很固执,到春暖花开的时候,他说他一定要走。”
刘彦弘的研究生同学,如今已是北京理工大学的退休教授,两年前了解到刘彦弘的现状,几个同学想集资给他在老家县城买房,刘彦弘谢绝了。救助站的人员说,他什么时候愿意回来,院里都愿意给他安置。
那位经营超市的主播,借着“流浪大师”的流量,一天卖出一万多单榨菜。“我们已经熟了,一个月像亲人一样的。”他告诉记者,刘彦弘喜欢吃西瓜、板栗、煮好的蚕豆、不放肉和鸡蛋的面条。
“看他学历特别高,能帮就帮他一把。”主播说:“等他把内心打开,回归正常生活,我们慢慢就走了。”
近日,上游新闻记者现场与刘彦弘对话,试图走近他的内心。虽然不能确保他的故事是完全真实的,但从刘彦弘过去的经历来看,他所选择的生活方式至少是有迹可循的。
▲来自大营镇的多位主播追随刘彦弘来到德州市附近,直播他的全天生活。 摄影/上游新闻记者 张锦
“研究生的英语考题对付他们高考绰绰有余”
上游新闻:您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像这样教课?
刘彦弘:规规矩矩教课大概一年前吧,从山东聊城那一块儿开始,那时候我很长时间没有教课了,我就买了个小黑板,在街上试试看,那时候没多少学生。教课我比较熟悉,以前那些东西都没忘,考研究生的英语考题对付他们高考绰绰有余。我好多年没看考卷,一看他们的高考卷子,补课真是没问题。我在大营工作了好几天了,也比较紧张,一天多的能有十几个学生,我看他们的学习情况好像都不是太理想,不像是很用功的学生。
上游新闻:您是只辅导英语吗?其他学科呢?
刘彦弘:我光辅导英语,别的不考虑。英语不退休,什么时候都管用,没有60岁这个界线。英语传达给人的信息和数学物理传达给人的信息不一样。
▲刘彦弘正在给小学三年级学生辅导英语。 摄影/上游新闻记者 张锦
上游新闻:当时中专技校老师需要教师资格证吗?
刘彦弘:不需要,我们教书的时候没有这些要求。本科学历带高中、带中专就是很自然的。
上游新闻:您是从什么时候开始,对英语产生了浓厚兴趣?
刘彦弘:我老爷子(爷爷)原来在租界帮外国人做事,我跟着他,小时候的环境就是个英语环境。初中开始学英语,上大学以后比较喜欢英语,在图书馆借英语书自学,每一个语法细节我都学到了,当时研究生全国统考,我是年级第二名,第一名通过了托福考试,我比外语学院的学生差的只是听力。
▲刘彦弘背对着主播休息,身旁堆放着行李和主播送的食物。摄影/上游新闻记者 张锦
“我是流动不是流浪”,90年代在中关村半个月收入一千多
上游新闻:您像这样流浪多久了?
刘彦弘:我是流动不是流浪,我是规规矩矩、按合法程序、有次序的流动。
上游新闻:可以讲讲您的流动经历吗?
刘彦弘:90年研究生结业后,我去了东方红拖拉机厂,工资一百零几块钱一个月,92年底辞职后,我去了海南和广东,当时大伙儿都去,我也跟着那个潮流,主要是开开眼界,看看什么叫开放,什么叫打工。在那边生活不习惯、语言不通,待了一两个月我就回来了,在私立学校上课,后来在工厂里画图纸焊小锅炉。
我还去北京中关村干了半个月,用电脑画机械零件图,工作太紧张了,大家比着干,但是北京市的工资确实是最高的,九几年,半个月就挣了一千四百多块钱。再之后,我去过浙江、安徽、河南、陕西,当时是住便宜点的小旅馆,现在在外面跑习惯了,都差不多,那个冤枉钱不花也一样。
上游新闻:您有没有比较长的一段工作经历?
刘彦弘:没有太长的,一般都是干几个月就换了。小时候我就跟着老爷子他们跨省活动,长大跟着父母的工作调动,也不是太稳定,经常搬家。
上游新闻:您维持这种形象有多长时间了?
刘彦弘:至少有二十多年了,这种形象我主要参考托尔斯泰等名人。
上游新闻:您真正在外面露宿有多久了?
刘彦弘:露宿时间记不太清,我一般是夏天,夏天天气好,冬天再怎么也要找个屋子。
上游新闻:您有手机吗?想跟外界联系怎么办?
刘彦弘:我有一个老爷机,150块钱,前两年补办身份证的时候买的,有号码,但是我好长时间没有付费了,成了空号。我基本没怎么用,就晚上把它当手电筒,想知道时间我就看看太阳的角度。目前还没怎么想和别人联系,我到河北都六年了。
上游新闻:您听说过流浪大师沈巍吗?
刘彦弘:我听他们(主播)说过,但我不知道他是干什么的。每个人都有相似性。
▲刘彦弘正在给小学三年级学生辅导英语。 摄影/上游新闻记者 张锦
“我不会再走过去那个弯路”
上游新闻:您一直在外面也不跟别人联系,您的家人呢?
刘彦弘:我原来有个妹妹,比我小两岁,妹妹出生的时候我就跟父母分开了。妹妹跟着父母长大,我跟着爷爷奶奶长大,两个地方相隔几千里,不在一个省。家里头就两个孩子,搞得七零八落的,我这个心理状态是怎么成长的,可想而知吧。长辈们有他们自己的考虑,先替自己打算,其次才是子女。
我上大学三年级的时候,82年,妹妹生病去世了,去上海治病之后再也没回来。我当时想不通在一个高科技的城市里还会出现这种事,后来我读研也是这个动机,想把科学摸清楚一点,有些东西我自己是从痛苦中慢慢觉悟的。
上游新闻:妹妹出事对您此后的人生影响大吗?
刘彦弘:非常大的影响,但是这个影响可能是长远的,不是短期的。
上游新闻:您是因为妹妹的事跟家里疏远了吗?
刘彦弘:不是,间接的有一些关系,没有直接关系。我们不是疏远,这是理性的,都是互相理解的。我二十多年没跟家里联系了,父母都是搞医药的,在乡镇卫生院当医生,我想他们照顾自己肯定都是很熟练的,还有单位保障。小孩长到18岁以后就独立了,基本上能自立门户,跟父母亲没有太多牵扯,到了年龄就不应该捆在一起过,分开有时候过得还更好一点。
上游新闻:您遇到困难时没想过向他们求助吗?
刘彦弘:我小时候就是在他们的指导下走了这么多弯路,我不会再走过去那个弯路。弯路就是,回过头来看总是有点后悔,大学没分配好,读研究生是我的一个转折,一个新起点,开了眼界。
16岁上大学,后悔志愿没报好,本来可以上哈工大
上游新闻:可以讲讲您的教育经历吗?
刘彦弘:我在县里唯一一所重点高中读书,16岁上大学,考到二类重点,高中学了一年就参加高考了。说实话我要是按部就班学,国内第一流学校应该是可以上的。当时年纪小,没有社会经验,志愿没报好,我高考的分数可以上哈尔滨工业大学,是嫌哈尔滨太远了。
最后上了湖北水电工程学院,这学校就在三峡水电站边上。我毕业后直接分到湖北省一级的水电工程局,分在省里头已经是低格了,后来想起来对分配不满意。
上游新闻:为什么说研究生是您的一个转折点?
刘彦弘:我是学理工科出身的,大学学的机械专业,我读研究生的动机是想正儿八经地搞一搞科学研究,但是读研以后我才发现,科学实际上是附属于社会科学,它并不是孤立的,所以我自然而然往社会科学方面转。
上游新闻:您的研究生为什么是结业?
刘彦弘:我的毕业论文自己放弃了,当时首先考虑到自己精力不太够,我的整个热情都在文科上,我用做论文的经费,跑到北京上海几大城市,泡在图书馆里,文科性的书综合性比较强,把所有的学科都包含了。
上游新闻:有没有具体哪一本书对您影响特别大?
刘彦弘:对我影响最大的是概念,大学一年级影响我最深刻的是微积分里的极限概念,中学的数学运算再复杂也是有限的,极限对我的视野有了全方位的开阔。所以上大学是一个分水岭,整个人思想思路的分水岭。读研究生对我影响比较大的是自然辩证法,是比较综合性的科目。
上游新闻:您研究生肄业,后来辞去“铁饭碗”,两个行为结合起来看,您觉得自己在当时那个年代算比较叛逆的人吗?
刘彦弘:没什么叛逆不叛逆,只能说比较有个性,根据自己的实事求是的想法去做实事求是的事情。
上游新闻:以您当时的学历,您明明可以有一个世俗意义上更好的生活,您是怎么想的?
刘彦弘:每个人对生活的理解方向不一样,我现在暂时可能还是在弯道上拐弯,还没完全拐过来。弯道这个东西让一部分人被超前,一部分人超前,我现在是超车的人,也可能是被超车的。
谈单身:“有时候一个人过得像两个人在过”
刘彦弘:我现在是一个人,没结过婚,现在社会这么发达,大城市里也一般单身的比较多。我说是单身,也可以说是二人转,看你的参考系在哪,过日子个人体验不一样,有时候一个人过得像两个人在过,有时候两个人过得也就像一个人。
上游新闻:这些年有没有一直在联系的朋友?
刘彦弘:基本上没怎么联系。我手机不用了就联系不上,他们都在过家庭,我跟他们过的方式不太一样,我不便打扰。我的几个同学都是很热心的人,我这有困难的时候他们给我很大帮助,我们都是一起高考、考研甚至同寝室,都是很熟悉的朋友。
上游新闻:您同一批的研究生同学他们在做什么?
刘彦弘:我读研究生的时候,很多同学就已经成家了。后来我听他们说出国的不少,在国内读博士的也不少。我的同学一般是在物质上帮助我,精神上我们都不太一致,理念上有些差别。现在每个人选择的生活方式不太一样,就各奔东西了,以后社会发达了,想聚一聚很容易。找他们肯定也很容易,我一般找陌生人都通过114查号台。
谈是否和社会脱节:“古老和现代总是同时并存的”
上游新闻:您对现代事物好像接触不多,有没有一种跟社会脱节的感觉?
刘彦弘:古老和现代总是同时并存的,但是你们把它看成是前后的,过去远古的东西是安静下来了,但是现在的东西吵吵闹闹。远古的东西和现在的东西同时存在,同时发展,只不过是发展的区域不太一样。
上游新闻:您个人的生活跟有稳定工作时相比怎么样?
刘彦弘:个人生活比过去强得多。首先现在是正确的健康标准,过去随大同,大家说什么好就跟着说什么好。现在自个儿有自个儿的标准,你爱吃白菜,我爱吃豆腐,标准不一样了。
我以前有一段时间,一门心思做学问上的探讨,钱多少我都无所谓,现在看来经济上也应该要认真对待。你们现在都是几千几万的工资,水涨船高,我的经济上不能太脱节,起码生活上没有顾虑。现在个人也应该能达到一个小康水平,吃喝不愁,让自己满意。
上游新闻:您现在最大的忧虑是什么?
刘彦弘:忧虑没钱的时候就准备去筹生活费,我以前打过工有体验,现在一个外地人在外面赚钱不容易,再简单的活儿有时候做起来都比较难。
上游新闻:最近有考虑再去找一个学校教书或者进厂打工吗?
刘彦弘:我现在主要是想通过这个黑板来打工,有学生来情况就比较理想。
上游新闻:通过小黑板教课赚钱,是不是不太稳定?
刘彦弘:有时候首先要让自己的内心稳定,内心不稳定外部环境容易变。
上游新闻记者 张锦
编辑:邹渝
责编:范永松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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